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吴非的良知与风骨

李镇西1 镇西茶馆 2022-06-06

(图为200910月,我和吴非在他所执教的南京师大附属中学。)

这是一篇12年前的文章,之所以重新推出,是有感于前天我在镇西茶馆次条转发了吴非《师德问题,不要闪烁其辞》一文后看到的个别老师的留言。

只要有正常思维和起码职业认同(且不论师德)的教师,以基本的是非观都会觉得吴非一文的正确与力量。

没想到这力量刺痛了个别号称“一线教师”的人,他们留下如此留言:“我就不信吴非从教多年没有打过学生!”“教师不是圣人,如果按作者的观点,那没人能做教师了!”“官员犯罪多还是教师犯罪多?为什么不敢挑战官员却欺负老师?”……

我震惊于居然还有这样的“教师”。

他们号称“一线教师”,但恐怕真正的一线教师是会看不起他们的,并耻于与这样的人为伍。

起码的逻辑都不讲了——

说什么“我就不相信吴非没有打过学生”,是因为他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一身正气的老师;如果认为不可能有不打学生的老师,那这是是对绝大多数老师的人格侮辱!“不打学生,不收红包”这是对圣人的要求吗?说什么“不敢挑战官员,只欺负老师”,请问最近几年判刑和枪毙的官员多,还是教师多?

为什么一抨击教育上的丑恶现象,有人总要以“一线教师”的名义跳出来大喊“冤屈”?

所有善良正直的一线教师,应该为吴非喝彩才是,因为他尖锐抨击教师中的败类,正是在挽回整个教师群体尊严。你如此气急败坏,显然被戳痛了,那只能说明——你就是吴非所斥责的那种教师中的败类!

要说“一线教师”,吴非堪称标准的纯度最高的一线教师。他直到最后一节课都还在高中语文的讲台上。那节课,他讲着讲着,突然左眼流泪,然后视力不明,他无法讲课,只好如雕塑一般屹立讲台……这就是他讲台的最后形象。那天,离他真正退休还有几个月。

所以,吴非最有资格评论教育的,他才是最接地气的。当然,对那些所谓庸俗猥琐的师德败坏者来说,吴非的“地气”永远“接”不到他们那里去。

吴非以自己犀利的杂文,经常抨击无良校长,那些校长气得咬牙却无可奈何;他也谴责无良教师,那些教师恼羞成怒,纷纷攻击他。他当然知道有人会对他的言论“气不打从一处来”,但他从来不管不顾。真的是一身正气!我有时候还想说服一些老师,但他曾经对我说:“远离尘嚣也就远离市侩主义——说实话,和装作听不懂的人去说理,你就比他还要蠢。

我估计有些老师可能连吴非这个人都还不知道,那我今天重推12年前的文章,让大家领略一下吴非的良知与风骨。


  吴非的良知与风骨


有一次我在一个地方讲学,谈到教师的阅读视野时推荐吴非。下来之后有语文老师问我:“吴非是谁?”

出于礼貌,我没有表现出惊讶,很认真地给他做了介绍。但心里很久都不是滋味。

曾有网友对我提出质疑,因为也有的老师课外阅读很广,可就是不知道吴非。我想了想,这位网友的批评是对的。仅仅拿吴非作为标尺衡量一个人的视野的确有些绝对。当然不能说不知道“吴非”就有多么“无知”,但作为语文教师,对中国当代语文教育界的名师居然不知道,无论如何是令人遗憾的。何况,吴非的影响还远不止在语文教育界。

“吴非是谁?”正确答案是:吴非,本名王栋生,南京师大附中语文特级教师,著名杂文家。

其实,“王栋生”和“吴非”虽然指的是一个人,但这两名字还是有分工的――前者用于语文教学,后者用于杂文写作。

常常有这种情况,长期从事应试教育的一线老师,往往不能接受对应试教育的抨击,因为这是他的饭碗啊!如果真的彻底扫荡应试教育,可能很多人将不会教书了;而抨击应试教育的学者们,往往不是一线老师,甚至根本就没有在中小学上过课,他们不但“站着说话腰不疼”,而且大多说不到要害,最多发泄一下情绪,以表现自己“深刻”而且“敢说”。仅此而已。

而作为语文特级教师的王栋生,长期担任学校高三教学的“把关教师”,对高考的研究,其训练应试技巧的熟练程度,显然远远超出一般的老师;作为杂文作家的吴非,所抨击的一切教育弊端,都是源于自己每一天的讲台经历和切身感受,而不是捕风捉影的道听途说或报上的“轰动新闻”。于是,有教育思考的“王栋生”加上有教育实践的“吴非”变形成了中国教育界的“吴非现象”,和中国杂文界的“王栋生现象”。

“现象”的核心是:教育的良知以及这良知的表达。

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,我不断从《新民晚报》《杂文报》《杂文选刊》《南方周末》等报刊上读到吴非的杂文。常常觉得只要一打开著名的报刊,“吴非”这个名字想躲都难。我当时还不知道作者是中学教师,但我感到,这个人对中学教学太熟悉了。就像我们过去评论鲁迅一样,说他从旧营垒里冲出来,反过来给旧营垒以致命的一击。说吴非是中国当代基础教育界的鲁迅可能有些夸张,但他的教育杂文有着鲁迅的风骨与犀利,这是事实。不信,请读他的《不跪着教书》《前方是什么》。

这两本书――吴非的文字当然不只是这两本书,透着一股疾恶如仇的凛然正气,真正的“激扬文字”。面对教育界种种的腐败,以及掩盖这腐败的虚伪面纱,他毫不留情地一一撕下,笔触所及,既有大大小小的教育官员,也有学校各色“管理人员”,还有各种甘于平庸而自我感觉好的不得了的教师。读他的文字,一不小心就会读到自己。我实在佩服吴非的胆量。如此“一网打尽”,岂不把天下人得罪完了?

但是,“无欲则刚”,吴非兄既然没有想过要得到什么,就不会怕失去什么。恨吴非的人的确有,比如他说他的著作很少有校长或局长给老师们推荐,他因此而很是得意:“我的书都是老师们自觉自费买的!”我“反驳”他说:“不对,并不是‘都是’。在我的学校,老师们人手两本你的书,就是学校发的。”

吴非文字的一针见血,掷地有声,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么深刻――我不认为吴非有多么“深刻”,他洞察人们浑然不觉的虚伪和道貌岸然的假相,所用的武器无非就是“常识”。我曾在冉云飞博客上读到一句话:“比知识更重要的是见识,比见识更重要的是胆识,比胆识更重要的是常识。”吴非的胆识就在于他敢于说出常识。今年二月,我在给程红兵的信中写道:“我之所以现在到处推荐吴非,是因为他从许多司空见惯的‘常态’中揭露除了病态,他说得不过是常识,但在一个互相欺骗的社会,说出常识便是深刻,更是勇气。读他的文章,我好多时候感到惭愧,因为从中读到了我的庸俗和苟且。”

吴非的文字读来沉重,但这沉重后面有着深厚的人道主义的爱。正因为这种爱,他对一切非人道的“教育”深恶痛绝。他是真正爱孩子的,我甚至可能从书页中感觉到了吴非那颗纯真爱心的温度,简直就是热透纸背――

还记得很多年前第一次默许学生课上睡觉的事。课上到一半,发现后面有位学生睡了,小声喊他他也没醒,想到他也许实在是累了,怕他着凉,就请同座帮他盖件衣服。学生睡了一会儿就醒了,神情内疚,我安慰说没关系,并对大家说,以后上课谁如果睡着了,就轻轻地替他盖件衣服,少听几分钟语文课不要紧,万一生了病,损失就大了。我不认为这样做有什么不对。(《小睡有何不可》)

如果学生忘记交作业,至多批评一句就算了,千万不要让他跑回家去拿;上课时有孩子可能会神色不安,也许是内急,你可以悄悄走到他面前,问他是不是想上洗手间,——要知道,一个胆小的孩子会憋出病来的;学生上课迟到,不要过多责备,他可能已经很难堪了,你再追究他也妨碍了全班同学的听课;如果学生病假后来上课,尽可能不要他补作业,病后也许比较虚弱,等他痊愈了再说……(《这些都不是小事》)

因为爱孩子,所以吴非有着深深地忧虑或者说害怕,他害怕孩子纯洁的童心被成人污染甚至毒化――

经过千万年的劳动,野兽进化成了人;而在残忍的教育下,人很快就能变成野兽。(《从人到狼》)

于是他要我们警惕“第一滴污垢”――

我喜欢孩子,特别是那些刚刚会说话的小孩子。看着他们清澈的眼睛,捧着他们白白的小手,我的心灵常常会有一种震颤,我的眼眶会莫名其妙地湿润。我畏惧,我担心。我们能把这个孩子教育成一个人吗?这个孩子纯洁的心灵究竟会在什么时候、在什么地方、会被什么样的人、用一种什么方式,洒上第一滴难以抹去的污垢?(《第一滴污垢》)

不要欺骗孩子,任何时候都不可以。不要把你在成人世界玩得得意的那些鬼把戏拿到孩子面前表演。(《面对儿童的眼睛》)

……

吴非在《不跪着教书》的自序中这样写道――

年轻时以为教育就是诗,教师的一生也在为教育写诗,没想到后来总是要为教育写申告状,为学校的堕落而愤怒,为教师的尊严而呼喊。作为教师,我认为自己应当是理想主义者,而现实却总在种植悲观;我以为自己的工作对青年成长能有意义,没想到青年常常会对一个教师的理想投来同情的目光……我就这样在困惑和矛盾中走向耳顺之年。然而,和很多同行一样,我心中的信念不会消逝。

想要学生成为站直了的人,教师就不能跪着教书。如果教师没有独立思考的精神,他的学生会是什么样的人?在巨大的麻木和冷漠面前,我的确有过放弃的念头,然而一想到中国人有千百年下跪的历史,想到文革给中国人带来的耻辱,想到下一代人还可能以各种各样的形式下跪,就觉得我们中国首先得有铁骨教师,教育的辞典中才能有“铸造”这样的词条。

我从吴非全部的文章和著作中,就读出了两个字――良知。

每一个教育者都有过热血沸腾的时候,都有过透明的童心,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年龄的增长,我们的热血慢慢冷却,我们的童心渐渐锈蚀。最可怕的还不是热血冷却童心锈蚀,而是我们居然还振振有词地为这“冷却”和“锈蚀”找出许多自我安慰的“理由”:“社会是这样的,我有什么办法!”“教育体制是这样的,我有什么办法?”“教师也是人呀!”“我要生存呀!”……于是,理想心安理得地缴械,良知毫无愧色地堕落。“因而在我们中国,茶馆里依旧热闹非凡,精神牢狱里的寂寞者依旧寂寞。

然而,历经沧桑的吴非居然还保持着火热的激情,赤诚的情怀,透明的童心,纯正的良知。我只能说,这是中国基础教育界的奇迹。我再次想到了罗曼·罗曼的话:“真正的英雄主义只有一种,就是看透了这个世界,并仍然热爱它!”(大意如此,不是原话)

想起吴非,我的心就升起莫名的感动和激动。我至今还记得很多年前,他邀请我去南京师大附中给学生们讲课,他坐在下面递给我一张纸条:“放开讲,没事的!”我还记得后来我们一起游周庄,在大门紧锁的顾炎武故居前,他那沉重的叹息。我还记得去年冬天我们围坐在饭桌上,吴非那爽朗甚至是天真无邪的笑声……

比起吴非,我完全是个苟活者。不过,吴非能够把我当好朋友,信任我,我很感动。我为中国有吴非而自豪,也为自己有吴非这样的兄长和朋友而骄傲。

更为中国教育还有吴非的良知,而感到中国教育并非一点希望都没有。

2009年6月21日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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